
懸疑電視劇《平原上的磨西》在愛奇藝迷霧劇場播出。此劇入圍了第7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劇集單元,犯罪、推理、文學改編、當代,是它的提示。劇集《平原上的磨西》改編自東北文藝復興三杰之雙雪濤同名短篇小說《平原上的磨西》。播出后,反響呈三級分化:有文藝范,有煙火氣,情節走向平穩,人物事件時代感強,是一次創造性嘗試;看不懂,懸疑結構沖突不明顯,無典型人物,像生活紀錄片;不慍不火。
《平原上的磨西》由“尋人啟事”“寄語”“哈勒布特的平安夜”“永遠不要相互遺忘”“你喜歡火嗎”等分集關鍵詞組成六集電視劇,每集70分鐘左右。故事焦點不復雜:成人后的莊樹當上警察,在查一起十二年前“出租車司機”蔣不凡被害案件時,發現自己兒時伙伴李斐和其父李守廉嫌疑很大,而自己也可能牽涉其中。故事時間節點集中在20世紀中后期,尤其指向1996年,與21世紀初,兩個時代的時間洪流。背景關注90年代國企改革和下崗潮,并圍繞下崗潮刻畫系列人物命運沉浮,特別是表現城市下崗工人群體的現狀與迷茫,引發系列回憶、思考與正視。
一、誤會的源起與結局
《平原上的磨西》沖突源起于“1996年平安夜之約的誤會”。
李斐想在平安夜給莊樹放一場特別的煙火。用汽油點燃玉米地,燃起火焰,操起一片煙火平原。她謊稱肚子疼,裝了一罐汽油在包里。父女倆陰差陽錯坐上假扮出租司機查案的警察蔣不凡車里。警察根據多起出租車案件分析,兇手身帶汽油,為了弄點錢。蔣不凡聞到了坐在副駕駛李斐包里的汽油味,于是引發蔣不凡與李守廉的對話、扭打,蔣隊死了。李斐意外截肢。再后來,本是老鄰居的李家與莊家由于廠子改制等原因各奔東西了。
劇中的結局是,多年以后,李斐約莊樹在青城公園湖心相見。這是他們第一次重逢,也是離別前最后一次相見。
“這些年你去哪兒了”“現在啥工作”“干啥呢”“你結婚了吧”“對象啥工作”。莊樹很關心李斐,青梅竹馬在劇中表現得很隱晦。“平安夜那天你去了嗎”“你還記得那個約定嗎,當時你說你肯定會去”“沒去”“為啥”“忘了,我忘了呀”。李斐忍住哭泣。(后面畫面莊樹那天其實是去了的。)
“你如果是真誠的,做給我看”“你把這湖水給我分開”“水我分不開,但我可以把它變成平原”。莊樹掏出印有李斐小姑娘模樣平原牌煙盒紙,將它飄在湖面上。隨著一聲槍響,畫面定格在了李斐躺在船舷上,莊樹驚恐,岸邊李守廉被捕。
最后一幕是,莊德增、傅東心、莊樹、李斐,小時候一起泛舟湖上。一切都回不去了。李斐是自殺還是他殺?她只是想和莊樹再玩一回童年時的游戲,卻又因誤會而喪命。甚至連李斐手中握著的手槍都不是真的?這部懸疑片的最后,留給觀眾的最終還是另一個懸疑。到底誰是磨西?那個《圣經·出埃及記》中領袖磨西,帶領以色列人用手仗將海水分開,從海中平地走出埃及,寄寓希望與未來的磨西。
63頁小說《平原上的磨西》結局是開放式的。
“小時候,傅老師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如果一個人心里足夠誠的話,海水就會在你面前分開,讓出一條干路,讓你走過去。不用海水,如果你能讓這湖水分開,我就讓你到我的船上來,跟你走。”
“我把手伸進懷里,繞過我的手槍,掏出我的煙。那是我們的平原。上面的她,十一二歲,笑著,沒穿襪子,看著半空。煙盒在水上漂著,上面那層塑料在陽光底下泛著光芒,北方午后的微風吹著她,向著岸邊走去。”
小說到此結束。引發讀者無數遐想。莊樹帶小斐走上新生活了嗎;小斐帶老李走上新生活了嗎;老莊帶傅東心走上新生活了嗎。他們都是各自的磨西,都是告別過去,迎接新生活的人。
二、命運的選擇與期冀
《平原上的磨西》既是個人命運的選擇,也是集體命運的期冀。
莊德增,莊樹的父親。頭腦靈活,為人精明,懂人情世故。為媳婦換崗位,送兩瓶酒給廠長;兒子進局子,因為會周旋出來了。后來下海成為了商人。但他一生都在期待能走進愛人傅東心心里,“但凡這世界上能夠有人吃得上飯的,那我也一定能讓你吃得上飯。有人能吃好的,那我絕對不會讓你吃次的。”最終,卻還是等來了傅東心生日那天一紙離婚協議書。
傅東心,莊樹的母親。喜歡畫畫和讀書。與莊德增第一次正式見面時,“你出現的時間很對,我不嫌你糙,你也不要嫌我細。”她一生選擇過文藝女青年的文藝生活。但她真正想過的家庭生活卻沒有實現。她終不能接受婚后才知道的莊德增曾經參與毆打傅東心父親(一名大學教授)的事實,以致父親耳聾,叔叔死掉。
莊樹,從小調皮搗蛋,因為一次進局子一個警官幾句話,選擇了從警。透過莊樹,我們看到了一個時代人物眾生相的疏離與陣痛,尖銳與必然。首先,莊樹和父母是疏離的。警校畢業時,只有莊父一人來參加。書中說“警校四年,她從來沒去學校看過我”“也許在她眼里,我做過什么都無所謂,都不是她想要的那種人”。那個年代很多父母與子女交流很少。父母忙于工作,不知道如何表達情感,子女也不知道如何回應對父母的愛。這種感情疏離的家庭關系也顯示出當時人與人的隔閡、人與社會的隔閡、人與時代的隔閡。莊樹和社會也是疏離的。小時候調皮,對什么都不上心,傅東心說他對什么好像都不感興趣。長大后,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李斐,李守廉的女兒。1982年生人。乖巧懂事、恬靜有才氣。卻從小時候用手中冰淇淋換莊樹的火柴盒,并點燃它,就注定了選擇悲傷的命運。劇中無數次出現火,李斐無處可逃。
李守廉,李斐的父親。妻子難產時去世了,曾經和莊德增是鄰居。那個年代,工廠很多,啤酒廠、機械廠、毛紡廠、乳品廠、鋼鐵廠。老李是拖拉機廠鉗工技師,別人都稱他“李師傅”。小說中寫“他能一個人用三把扳子裝一整個發動機,時間是兩分四十五秒”。相對于老莊,老李本分,有正義感,卻被命運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工廠大院、宿舍鄰里、校園生活、家庭環境、童年生活、國家經濟轉型、下海經商;大哥大、卡拉OK、收音機、汽水泡、大大泡泡糖、公用電話、小食店,筒子樓。童年和故鄉喚起了七八十年代生人的共鳴與共情。回望這一切,絲絲傷感,年華易逝,歲月流淌,再也回不去的記憶從熒幕走進了每一個觀者的身體。關注人自身,關注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時代,記憶的在地和類地重現,讓影片中的群體和現實中的集體再一次進行重疊與交叉:什么樣的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
《平原上的磨西》小說作者雙雪濤生活在大東北。東三省90年代中后期國企改革,大量工人下崗失業。改革正在統一、秩序的90年代熟人社會中引發不確定與不穩定因素,其中也蘊含人們對千年之交的期待與顧慮。《平原上的磨西》將背景地點改在了呼和浩特,然都有著共同時代境遇與變革。這一時代變化印證了三類人的過往,見證了他們的群體生活。一部份弄潮兒。如莊德增,生活相對優渥。一部份中間層,打著零工,做點小生意,生活平淡而有序。還有一部份人生活在底層。沒有生活來源,年近中年,文化水平有限,無特殊技能,又因沒了廠子沒了根,精神無所寄托。子女沒錢交學費,老人沒錢上醫院,處于邊緣化境地。內心的掙扎與對話可想而知。于是,鋌而走險。趙慶革說,“一共就搶了50塊錢”“還有一把梳子,我現在還用著呢”。這就是他們的選擇。時代潮流下的社會大環境正孕育著偶發的必然事件。
三、影像的挑戰與孕育
《平原上的磨西》可以說是一種另類,是一次嘗試與突破,是對觀眾習慣性審美的挑戰和對未來展望的欣賞培育。
很長時間以來,觀眾已經形成了對懸疑劇的固有判斷:快節奏、強沖突、樹典型、顯人物、陡反轉和齊斷案。而《平原上的磨西》卻探索出“生活式懸疑片”制作模式:懸疑與案件只是普通生活一個組成部分與片段,不是主流,是生活狀態的拼接與組合。它更像一部生活片、紀錄片,關注生活本身的樣子,展現的是時代歷史圖景。時空的真實、熟悉的情感,集體參與讓藝術與觀者有強烈代入感,引發渲染式體驗。以懸疑案件推進為例。多起兇案頻發,罪犯不停犯案,但每次的案件發生與推動并沒有朝著觀眾期待的節奏而進行,沒有破案,沒有進展,反而離破案越來越遠,然后又融入了生活日常。
具體而言。
在制作上。微型電視劇《平原上的磨西》六集,每集70分鐘左右,如同一部長視頻電影。
在表達上。影像藝術成品所依賴的特定時空一般圍繞主要情節展開或壓縮式提純。雖然《平原上的磨西》仍舊依附時間軸展開,卻并未設置強烈式沖突和高潮。這可以從《平原上的磨西》呈現的“閃畫表達”“斷點畫面”與“長鏡頭拍攝”“遠視角聚焦”“點性敘述”“二次元表達”中可見一斑,且少臉部特寫,對受眾的刺激及緊湊轉合影響并不強烈。慢節奏、弱沖突、緩情節、人物個性不張揚、沉靜式推進,不拘于案件元素本身,沒有絕對的主角配角,更多的是以平鋪直敘手法交代與描寫,以案件作為懸疑焦點與時間中心點,來展開案件前后所勾連人物命運及社會背景,抒寫歷史的時代記憶與時代的歷史反思。
在審美上。《平原上的磨西》可以說,挑戰的是制作方和受眾不一樣的思維方式與不一樣的新鮮體驗。首先,挑戰的是觀眾耐心。似乎漸漸習慣了,快節奏生活當下,觀眾的觀劇時間消費很大一部份呈現為長條、快進、倍速、只看TA、跳過片頭等方式。而劇中即使觀眾在彈幕中不停打出“都死好幾個人了”“還沒破案?”“急死人了”等字樣,那些仍舊照舊的畫面舒展與鏡頭時間緩慢,卻還是讓受眾在不按常規出牌的習慣反轉中繼續期待與追劇。其次,在潛意識里,人會從對事物求新求異求奇的自我滿足中獲得新時代的快消體驗,并希望獲得持久一些。同時,這種快消體驗又引導與延續藝術制作單位注重對受眾關于類型劇多元化審美的培養,最終獲得同頻共振。
在傳播上。最后,《平原上的磨西》選擇了新媒體視頻平臺播出。影像藝術的創新表達,觀眾能否買單,市場能否接受,進而與藝術本身進行深層次交流。這是勇氣,是冒險,更是挑戰與探索。 (文/郭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