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 | 舞蹈詩劇《只此青綠》的三重境界
2024-12-23 20:17:22 來源:重慶文藝網

文/胡佳渝

王國維說:“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不僅是詞,對于舞劇來說,境界同樣重要。境界能引起人的感發、聯想,使人產生更深一層的體會。舞蹈詩劇《自此青綠》自上演以來,之所以廣受專家好評、觀眾喜愛,成為一部現象級的舞劇,是因為該劇舞、畫、詩交融,生成了情、物、詩三重境界,讓人在情與理的極致審美體驗中,參透萬物真理,感受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情的境界:上下求索的執著追求

抒情性是舞劇的本質屬性。張麟認為:“舞蹈的本質是情感意識的動作呈現,抒情性成為舞蹈藝術極其顯著的一個特點。作為舞劇藝術,舞蹈的本質及其特點也就順理成為舞劇藝術的本質和特點。”《只此青綠》之所以獲得成功,是因為它回歸了舞劇的本質屬性,用情感來結構全劇,以情動人,以情感人。

《只此青綠》突出舞劇的抒情性特質,采用散文化和意識流式的敘述方式,弱化戲劇情節,將起伏變化的情感融入故事發展之中,以情感之“力”帶動劇情發展,實現了抒情性與敘事性的完美融合。該劇沒有強烈的戲劇矛盾沖突,劇情非常簡單,戲劇的結構主要由兩條情感脈絡支撐:一條是展卷人觀看《千里江山圖》創作過程的情感變化,一條是希孟創作《千里江山圖》過程中的情感變化。兩條情感脈絡平行發展,最后交織在一起,升華為對藝術執著追求的情感境界。

展卷人這條脈絡展現了窮盡一生堅持文物保護與傳承的深厚情懷。他以旁觀者的視角,認真觀察《千里江山圖》創作的全過程,既看希孟作畫,也跟著匠人們問篆、唱絲、尋石、習筆、淬墨。他與希孟的雙人舞,反映出他對希孟,從好奇到憐愛到惺惺相惜的變化過程。從默默地站在希孟旁邊,到撿起希孟扔在地上的紙團,到輕輕地為希孟披上披風,再到二人鞠躬行禮、拱手作揖,他對希孟的理解和感情越來越深,最后成為惺惺相惜的知己。可以說,展卷人的情感是漸進式的加深,并在結尾時達到最高點。

希孟這條脈絡,則表達了對繪畫創作的極致追求之情。《千里江山圖》無名無款,只此一卷。千年前的那個天才少年,在完成此畫后疑似早夭,可謂傾盡了畢生氣力,故而此畫才能獨步千載、眾星拱月。編導通過情節性舞蹈和表現性舞蹈的虛實結合,讓觀眾看到他在深夜里挑燈作畫,伏案而睡的忘我創作;看到他跋山涉水,游覽四方,將山川氣魄繪入筆端的胸襟意氣;也看到他完成畫作,仰天長哭,真情流露的快意舒坦。希孟的創作過程,既有靈光乍現的歡快,也有陷入創作瓶頸的痛苦。編導的高妙之處在于,用希孟情感的起伏變化構建內在的心理矛盾沖突,讓波瀾不驚的故事也能打動人心,引起共鳴。

物的境界:精雕細琢的工匠精神

舞劇中的舞蹈一般有兩種類型,抒情性舞蹈(情緒舞)和敘事性舞蹈(情節舞)。抒情性舞蹈主要用于抒發情緒,表達情感;敘事性舞蹈一般以情節、事件的發展來反映生活,表現人物的思想感情。在《只此青綠》這部劇中,作為主線分支的匠人之舞,既非純粹的抒情,也非完整的敘事,這種片段性的舞蹈更像是文學創作手法中的“描寫”,它用生動的舞蹈語言描繪事物,讓觀眾直覺式地感受事物的內在特征和精神實質。

描寫性舞蹈就像是舞劇的外延,旨在豐富、拓展舞劇的思想和主題。《只此青綠》中的篆刻人、織絹人、磨石人、制筆人、制墨人等五位匠人在劇中只是單純地展示了工作的過程和自身的技藝;而編導卻以問篆、唱絲、尋石、習筆、淬墨命名舞劇的篇章,并將篆刻之舞、絲織之舞、尋石頭之舞、制筆之舞與制墨之舞融入舞繪《千里江山圖》之中,其目的就是展示中華民族心手相傳的傳統制作工藝,為那些籍籍無名、默默無聞的匠人們作傳。

編導將匠人們的勞作姿態和精神氣質融入舞蹈動作,用舞蹈的“力”與“美”展現匠人們于平凡中鑄就不平凡、于細微處見真章的匠心和不懈追求。篆刻師的刀刀精準、干脆利落,展現了一枚印章背后的千雕萬琢;絲織女的素手輕揚、經緯交織,展現了千絲萬縷織就的細膩與堅韌;磨石人的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展現了尋石之不易與磨石之艱辛;制筆師的千挑萬揀、細致入微,展現了筆下千秋的匠心獨運;制墨人的千錘百煉、萬杵不息,展現了一抹墨香的深邃內斂。

不僅如此,編導還將物的特征與人的精神相結合,通過舞蹈呈現物我融合的境界,以展現工匠精神之崇高。在劇中,五位匠人既是物的制造者,又仿佛是制造物本身。比如,篆刻群舞將篆刻過程與印章的鏗鏘氣魄化入舞者肢體,印章仿佛活化成了篆刻人,篆刻人仿佛就是印章。在絲織女的群舞中,身著素衣的纖纖靜女采桑喂蠶,推挪纏絲,如絲絹般溫潤而美好,她們既是織絲的少女,又是織機上的絲線。

描寫性舞蹈放大了匠人們工作時的細節和特征,用舞蹈動作展現物之精美與人之崇高,這種生動、具體、形象的刻畫,將抽象的精神具象化,不僅增強了舞蹈的感染力,營造出獨特的意境,而且豐富了舞蹈的內涵,創新了舞劇的表現手法。

詩的境界:空靈雋永的生動氣韻

《只此青綠》是一部舞蹈詩劇,包含了舞、畫、詩三種藝術形式。舞繪《千里江山圖》,就是以舞為載體,畫為內容,詩為意境,展現《千里江山圖》空靈雋永的生動氣韻。

中國畫和舞蹈都注重線條,這是《千里江山圖》向《只此青綠》轉化的基礎。舞劇的編導抓住畫和舞的共性,把人的形體幻化為山水的輪廓,獨辟蹊徑地創造出青綠這個形象。高聳的發髻、垂順的衣袖和層疊的裙襦配合靜待、望月、垂思、獨步等舞姿,讓層疊的山峰、起伏的山巒、潺潺的流水赫然出現在眼前。演員們通過靜穆典雅的造型以及游移變化、錯落有致的隊形,營造出遙岑疊翠、孤峰遠岫、煙水迷蒙的山水意境。

宗白華認為,意境“皆靈想之所獨辟,總非人間所有”。藝術家摶虛為實,因心造境,創造生動的意象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際。青綠就是舞劇編導創造的山水意境的肉身和具象,我們在那睥睨一切的眼神、蓮步款款的姿態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千里江山圖》的空靈動蕩、浩渺無邊。那是天地的詩心和宇宙的真理,是語言無法觸及的澄明的境界,而青綠卻能將這樣的境界具象化。

青綠呈現的是畫境,也是詩境。青綠本身就是美的化身,一青一綠,山水相連,一步一染,云霞生煙,舉手投足間盡是宋式美學的清雅之美。青綠不語,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皆在孤迥幽寂的舞姿中,在動與靜之間凝練成了詩意的含蓄。青綠似山水之靈,俯瞰眾生,超以象外。在她身上,我們似乎看到了朱光潛所說的藝術的最高境界——“靜穆”,那是山水無垠、宇宙無限的超現實之境,寧靜而恬淡,深層而雋永,讓人回味無窮。當希孟完成《千里江山圖》時,青綠們以“擬形”的方式回歸“山水”,而天縱之才希孟,也緩緩走進自己畫中的千里江山,魂歸青綠。那一瞬間,天人合一,萬物冥合,詩情彌漫,讓人久久不能平息。

意境是中國美學精神的核心。在《只此青綠》中,意境是連接舞、畫、詩三種藝術形式的紐帶。舞繪《千里江山圖》就是以舞作畫,用舞的意境表現畫的意境,同時又將畫的意境與詩的意境相融合,產生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審美體驗。《只此青綠》之所以被稱為舞蹈詩劇,是因為它具有詩的情感豐富、含蓄凝練、超越語言、回味無窮等特征,并用詩的意境統領舞、畫的意境,帶有強烈的詩情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