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黃昏,山谷有些清冷。紅的黃的葉子點綴在青山之間,層層疊疊向遠處蔓延,夕陽灑下余暉,一片色彩斑斕。
山路上來了一群人。為首的女士已上了些年紀,鴨舌帽,醬紅呢大衣,胸前一條粉黛紗巾。她興致極好,邊走邊看,不住贊嘆。謝絕了旁人的攙扶,她昂首闊步,走路帶風,紗巾被輕輕拂動,化作蕭瑟日暮中一抹靈動的色彩。
11月末的一天,74歲評書大家劉蘭芳就這樣神采奕奕地出現在重慶晨報記者眼前。她隨中評協來重慶巫溪開展曲藝下基層活動,在蘭英大峽谷景區稍作觀光逗留。絲毫不見疲憊,那勁頭可不輸一路同行的年輕輩兒。
“演員嘛就得注意形象”
“清晨5點多起來趕飛機,折騰到現在您還不累啊。”助理邵秋實一邊幫忙拍照,一邊問道。“難得來一趟巫溪,山景兒真棒,可得好好看看吶!”老太太答道,聲如洪鐘。這聲音一如四十年來在電視、廣播上聽過的一樣,中氣十足,韻律鏗鏘。
老藝術家似乎都自帶光芒,譬如劉蘭芳,總能在不經意間成為一行人里最出眾的那一位。
當晚在半山腰一間飯館用完餐,出得門來,她一眼瞧見皎潔月光勾勒出群山的曲線起伏連綿,當下便笑道:“山連山山套山山山不斷,山城重慶名不虛傳!”即景生情脫口而出,口才非凡,眾人叫好連連。
輾轉回到山下的酒店已近八點,記者有些擔心時辰已晚,約好的專訪怎么辦?老太太卻擺擺手,“不要緊,答應下來的事就按計劃來吧,先回房收拾,你們八點過來便是。”
再次相見,老太太已略施淡妝,換了身典雅貴氣繡花孔雀綠連身大衣,系了條同色系花鳥粉彩絲巾,左胸一枚紅色文藝輕騎兵燙金徽章,看上去莊重大氣。
“您老真讓人眼前一亮。”記者打趣道。“那可不,既然是采訪,就不能馬虎,對你們是尊重,對我則是本分,演員嘛就得注意形象。”她笑道,“小伙子,天兒不早了,咱抓緊時間,言歸正傳,你看從哪兒說起呀?”話匣子就這樣打開了。
“一年基本得百場戲,還沒說夠”
劉蘭芳不是第一次到訪重慶,卻是頭一回坐飛機倒汽車來到巫溪。助理說,行程實在緊張得很,一大早兩人趕去機場,落地萬州后便是飯點,接著又是幾小時車程,高速走完走村路,中間只來得及在車上打個盹兒,權當午休了。
老太太侃侃而談,就不說一個“累”字。可行程忙成這樣,您真能吃得消啊?
“畢竟上了年紀,身體又不好,肯定吃不消啊,但那也沒辦法啊,就得這樣了。”她掰著手指算起來,“你看啊,我22號演完結束,下午趕回家就半夜了,23號緩一天,24號去山東濟南給山東快書頒獎,還要演一段做示范,25號回京,26、27號要給《大漢劉邦》試聲音,接著再背《彭大將軍》,背完了30號去蚌埠,下月1號演完2號去揚州,4號回京,5號又是濟南,6號7號錄吉林臺少兒春晚,這才消停。”未來半月行程她一氣呵成,記憶力也實在驚人。
15歲入行,35歲因為廣播評書聞名全國,即使后來連任第五屆、第六屆中國曲協主席,劉蘭芳也從未離開過一線舞臺。如今她退而不休,不但筆耕不輟,致力于評書新作的編寫,而且全國奔波,為基層群眾說書,身體力行傳承藝術。
“我的工齡已經60年了,為啥總停不下來?習慣了嘛!”劉蘭芳認真地說,“我們這輩說書人從小入行學習,這技術學來太不容易,信手拈來,脫口而出,扔了可惜,常上舞臺嘴巴才溜,如果不演了,不到半年就不敢上臺了,那還了得!”
她略略一算,又補充道,“我一個月基本演個七場八場,甚至十五場,一年基本得百場戲。就這樣,我還覺得沒說夠呢。”
“關鍵是觀眾還喜歡我,不謙虛地說,這么多年我說書走遍全國也沒打過敗仗。”她笑道,1979年說到現在,每到一處都還人山人海,“否則呀,你一上去觀眾不樂意,那打擊得多大,老太太趕緊回家養老吧。”
“老先生們的成就難再有”
評書藝術對于今天的90后、00后,甚至很大一批80后來說,可能有些陌生。但在改革開放后的前十來年,電臺聽評書幾乎是國人茶余飯后最常見的消遣。年輕的劉蘭芳也是從那時起廣為人知,漸漸成了家喻戶曉的評書大家。“1979年,我說的評書《岳飛傳》通過電臺播放,大家都喜歡聽,所以就記住了我。后來也上電視錄書,又說了《楊家將》《陳毅》《紅樓夢》等幾十部評書,效果也都很好,一眨眼馬上就40年了。”
中國曲藝界公認有“評書四大家”:劉蘭芳首個以《岳飛傳》打響,此外還有袁闊成的《三國演義》、單田芳的《三俠五義》、田連元的《隋唐演義》。同時還有北京評書四大傳承人:劉蘭芳、單田芳、田連元,以及說《水滸》的連麗如。在娛樂業尚不發達的年代,評書大家的一折扇一醒木,加上一桌一椅,成了很多人美好的回憶。
“古有柳敬亭,今有袁闊成”,袁老2015年去世,劉蘭芳尊他為真正的大家,“老先生長我15歲,算前輩了,可惜他沒有收徒弟,單田芳先生也比我年長不少,今年9月走了,現在的四大傳承人,只剩我們仨了。”
就連劉蘭芳、連麗如和田連元三位,平均年齡也已達75歲。老將紛紛凋零,新秀還沒長成,會不會為傳承擔心?
她倒豁達,笑著搖搖頭,“老一輩走一個少一個,慢慢就都沒啦,這個正常得很,面對歷史的車輪誰也抗拒不了,自然規律嘛,到了歲數該走就走唄,傳承這個事兒呢,有人傳就傳,沒人傳拉倒唄,其實國家也在想辦法辦各種班了,不是說你擔心就能好好傳承,關鍵看年輕人自己啊,下不下功夫,坐不坐得住。”
“到重慶最想念徐勍老友”
評書藝術主要以北方見長,山城重慶卻也有位讓劉蘭芳佩服的同行。“我跟徐勍是要好的朋友,可惜他去年走了,我還挺喜歡這個老朋友……說起來呢,他技術好,成就高,就是脾氣倔了點。”
“他老用四川話說書,這點其實比較吃虧,起初我聽起來都費勁,更別說其他北方觀眾了,但我知道這人是有本領的,我倆也挺聊得來,北方曲藝有啥活動我常常請他過去出席表演。尤其是他說傳統書,有老一輩兒的氣勢,有一回他請我來重慶,在一個茶館他登臺說書,好本事!有內在!扇子一扭,就出彩了,他的東西挺好的,哈哈,如果再隨和點就更好了,唉,今后這樣的人才不會再有了。”
回憶起過去的交往點滴,劉蘭芳甚至忍不住模仿起徐勍說書的經典動作,“早年我看了他的《挑著擔子進北京》,太棒了,手往身上這么一放,真的惟妙惟肖,還有他表演的鄭屠戶,一撩衣襟兒‘啪’一下亮相的樣子也是滿堂彩呢。說真的他唯一缺點就是性格倔強,脾氣耿直,老給別人提意見,嗨,不過說書人都那樣吧。”
畢竟是中國曲協前“掌門人”,對于曲藝重鎮重慶的眾多同行,她聊起來頭頭是道。“重慶曲藝基礎很好,沙坪壩,有這地兒吧,有位說書的曾令弟長期在講故事會,你們叫擺龍門陣吧,這是很好的傳統,希望堅持,一批批故事員送出來,再從故事員里培養長書演員,最終成為徐勍那樣評書藝術家,就真了不起了。”
“我還記得有位女說書人章建雅,演說巴蔓子的故事也拿了群星獎全國金獎,還有北碚文化館的劉小山,都有很好的條件。你們重慶還有諧劇很有名,凌宗魁先生一家,他兒子和女兒好像都是從藝的吧,多好的傳統啊,一定要堅持,我真的覺得整個重慶演員基礎不錯。”
劉蘭芳覺得,重慶曲藝的發展也折射著重慶改革開放四十年的巨大變遷。“社會發展了文化藝術才能進步,我來過很多次重慶,尤其是直轄以后這里可以說日新月異。無論是重慶還是全國,對于曲藝工作者來說,現在是歷史上的最好時期,國家支持,人才輩出,相信文藝舞臺一定會更繁榮!”
大咖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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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蘭芳,1944年生于遼寧,6歲學唱東北大鼓,后拜師學說評書。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中國文聯第十屆榮譽委員、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曲藝家協會名譽主席。
1979年開錄評書,長篇評書《岳飛傳》在全國百余家電臺播出引起轟動,開啟了評書藝術在新時期的輝煌篇章,其編播的《楊家將》《紅樓夢》等30多部評書是億萬國人經典的時代記憶。近年有《彭大將軍》《大漢劉邦》等新作問世。
大咖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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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次到過重慶,山美水美,歷史悠久,房子鱗次櫛比,特別漂亮,人民勤勞,女人尤其能干,直轄后日新月異,改革四十年來尤其了不起!”
這兩天正在背 講彭德懷的作品
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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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晨報:您說書成名40年,當初設想過后來的成就嗎?
劉蘭芳:從沒想過,1979年開始在電臺錄《岳飛傳》時,我算是占了改革開放的先機,開了評書界先河,其實只是因為喜歡說書,什么出名、當官都不是初衷,后來也是順其自然一步步走的。
好多人也猜測劉蘭芳什么后臺呀,還當了曲協最高領導,書記主席等四職一身兼啊,我要說,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競爭中生存,人家有質疑也正常嘛。
重慶晨報:您從藝也60年了,何時才是歇下來的一天?
劉蘭芳:這個歲數應該頤養天年不干了,但我真的舍不得丟掉(說書的)技術,今年還跟評書搭檔寫了兩部書,一個是66集的《彭大將軍》,正在中央電臺播放,接下來全國百家電臺也會播,第二部是《大漢劉邦》,80集45萬字,還有單段評書,今年背了個《核潛艇之父黃旭華》,剛演完三十場,這幾天在準備《最可愛的人》,講彭德懷的,這兩天還隨身帶著還在背,過兩天就要演呢。哪天能歇著?還真不知道。要我看,要不就將說書進行到底好啦!
重慶晨報記者 趙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