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傷感不言情
——評戴前鋒攝影作品《故城》
文/涂國洪
戴前鋒 《故城-千廝門正街》
戴前鋒,攝影家,作品《故城》獲全球圖書出版印制“班尼”金獎。
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只瓶子里,孩子們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她回答說:我要死。
這是一則希臘神話。說的是太陽神阿波羅愛上了西比爾,并許諾她可以永遠活下去。但她卻忘了向阿波羅索要永葆青春的方法,隨著歲月流逝,她日漸衰老,最后形容枯槁。她極度傷感,已無情可言,她想死。
由西比爾,我想到了系列攝影《故城》。
《故城》是關于重慶的最后風景,深植其內的也是關于20世紀中國的風景。其拍攝者是鮮為人知的戴前鋒。
戴前鋒 《故城-洪崖洞》
青少年時代的優雅,成年后的理性,經歲月的反復折騰,加上太多太多的非個人化事件,使前鋒的優雅和理性混雜了對生存的極度傷感。他到了非表達不可的地步!感謝我們賴以活著的城市——重慶,這座有功于近代世界又充滿了幻覺和獨特視覺沖擊的城市,使作者陡然發現了自己開口說話的方式,以光影中顫動的舊城為載體,將觸須深入到豐富、微妙、飽含滄桑和時間痕跡的細節,以此抵達對生命對往事的深切依戀。按他的話說:“在光與影的訴說中感懷于這個城市的百年孤獨。”
戴前鋒 《故城-臨江門地區》
作者的孤獨有點不合時宜,當大家都被金錢、矯情及插科打諢哄得團團轉時,他卻背著沉重的攝影器材,毒日當頭爬坡上坎、走街串巷,義無反顧地拍出了關于我們這座城市的最后風景,從而將其悲壯的姿態、無聲無息的絮語,也許還有動人的人情事態凝聚于方寸之間,不僅為同時代人重返20世紀,亦為子孫們閱讀20世紀提供了某種恰如其分的藝術視覺。
光與影不僅是一種極誘人的審美狀態,更是一種與時間,與超驗,與神密切關聯的視覺傾向。從圣像邊緣的光環,到圣燈下拖著長長投影的耶路撒冷,從倫勃朗的繪畫到亞當斯的攝影,我們看到狡黠的光、深邃的影在反復傾述并昭示著橫貫過去、現在及未來的終極命題,那就是,時刻拽拉我們,對此,我們又無法進行超越的、關于生與死的宿命軌跡,因而我們像傳說中的西比爾那樣極度傷感,我們懷念過去,我們會死……
戴前鋒 《故城-十八梯》
敏銳的直覺、深切的體驗,使作者捕捉到了附在詭秘舊重慶城中的飄忽光影,一如捕捉到睡夢中悄然造訪的魂魄,所以他能那么從容地拋棄俗務,心無旁騖地夢游視幻中的舊重慶。
關于重慶,我們百感交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但只要走進《故城》,我們涌動的激情和幽閉的記憶便如出峽的滔滔江水一瀉千里。那些熟悉的街巷、狹窄的民居、扶搖直上的坡坡坎坎將我們牽到淘氣的童年、戀愛中的青春及意氣風發的大革命時代。我們似乎又開始在迷宮般交叉的小巷中嬉戲打鬧;在濕氣升騰的院壩中乘涼,數星星,聽鬼故事;在微風吹拂的江邊談情說愛;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傳遞消息……
戴前鋒 《故城-北碚區澄江鎮后街》
讓精致微妙的細節說話,這是《故城》能引誘我們的雙眼、揉動我們心坎的輕聲款語。像《周家灣老宅》這樣的作品,看似很隨意,不就是一條陋巷的拐角?但駐足揣讀,我們卻從穿透葉間傾瀉而下的午后光斑中,從殘破風化的墻面上,從深重的陰影和靜謐的空氣里推衍出小巷平實的經歷及巷中人家的喜怒哀樂。這種由細節編織的輕聲款語邁過了由所謂考究的構圖、舒心的影調所結構成的視覺欺騙,使我們能直接深入到作品的內核,與其產生某種情緒互動,某種言語置換,某種意識幻覺。
鱗次櫛比、此起彼伏的山地民居是最具山城特征的地域性建筑,其規模之鋪展,氣勢之壯觀,組接之錯落有致,在中外城市景觀中堪稱一絕。《從黃家埡口眺望》便是集中表現了山城景觀的標志性作品。在該作品里,綴滿小青瓦的屋頂悄悄從沉重的暗部凸出,并將身后隨坡重疊堆碼的一組組危樓高高托起,密不透風的構圖通過明晰可辨的建筑質材使恢弘的場面充斥著戲劇性的局部描寫,遠處步步緊逼的高樓會不斷擴大舊城改造的戰果。
戴前鋒 《故城-通遠門》
故居和昨天的風景將在不久的將來被統統拆除,往事及老鄰居們隨著轟轟烈烈的房地產運動而日漸模糊,父母們走了,或將要走,相繼住進新房子的我們難以保持過去的風度。
作者想要保持過去的風度,所以他對老重慶,對陪都遺址那么關注,但他的關注又不是文獻意義上的關注。他以絕對優雅的步伐走進歷史陳跡,以絕對唯美的語言書寫了對重慶英俊的向往。 《南溫泉曾家公館》即是其向往的審美再現。
戴前鋒 《故城-北碚東陽小鐵路》
該作品以黃褐色為基調,強烈的色光對比與大面積的冷暖反差將藏在林中的老房子擠壓而出。那是一幢中西合璧的舊式別墅,從向上挑起的飛檐、橘色的百葉窗、灰褐的磚壁中,我們不難辨識出她過去的風流,端直的樹干投影將撒滿落葉的地面分割成規則的幾何形狀,與畫中央跳躍著白色體塊的偏屋交相呼應,彈射出一連串閃爍靈動的裝飾音符。由此,作者的優雅與幻象中的曾家公館一拍即合。
《最后的》是當下人類的群體情結,它意味著銘心刻骨的過去和眾聲喧嘩的現在將在本世紀的余暉中化作縷縷青煙騰空飄升。幸存者們擁擠在巨大的陰影中,凝視著行將坍塌的最后風景而久久不愿離去。像美國作家庫珀的邊疆開拓系列中,即將被白人趕出叢林的“最后一個莫希干人”。作者緊緊抓住這種傷惑,立足本鄉本土,以連續不斷的畫面,反復閃現的光影及精益求精的細節反復傾述著緬懷過去、珍視現在、留住家園的世紀命題。
戴前鋒《故城-千廝門正街》
《故城》彌散著某種拉美氣息,這是由重慶復雜的地形、詭奇的吊腳樓、潮濕的空氣、濃密的灰霧及市井民俗的荒誕傳奇所營造出來的。將其與拉美氣息掛靠僅僅是一種說法而已。其實,拉美氣息決非拉美獨有,它是充滿了巫術傳說的熱帶或亞熱帶之山地國家的共時氣息,其所以被拉美搶先冠名,蓋因拉美爆炸文學的崛起。作者能準確地抓住重慶所具有的拉美氣息,拎出構成舊重慶景觀的民俗性地域性細節,并以小光圈和慢速度從不同的視點、不同的方位、不同的時間,將其精雕細琢,同時將那些散亂的東西統一進大面積的沉重陰影。如此一來,他不僅完成了對舊重慶景觀的寫實性敘事,也揭示出了其潛隱的魔幻性。
不言情,其實是—種語言花招,作者豈有不言情之理?只不過在《故城》中,他所言的不是兒女之情,而是對生命,對將要退出歷史舞臺的舊景往事,對舊景往事中的父老鄉親的深深依戀之情。與希臘神話中的美人西比爾因失去青春和姿色而“哀莫大于心死”相比,作者的傷感、依戀更是一種理想,更是一種對個體的超越。
文章作者
涂國洪,作家、畫家,四川美術學院兼職教授。
(圖文由時光里書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