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 | “巴渝文旅戲評”現實題材話劇《誰在敲門》專題之二——《誰在敲門》:在叩問中照見時代的回響與文明的裂痕
2025-04-23 21:16:16 來源:重慶文藝網

編者按:

2025年3月,話劇《誰在敲門》在重慶大劇院首演。該劇由四川人民藝術劇院、重慶市話劇院共同出品,故事改編自人民文學獎得主羅偉章的同名小說。主創團隊通過舞臺語言,將原著中對土地與時代的思考轉化為直觀的戲劇表達,再現了川東鄉村的生活圖景。重慶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會組織青年劇評人觀摩了該劇,并進行了專題評論。

《誰在敲門》:在叩問中照見時代的回響與文明的裂痕

文/胡容

話劇《誰在敲門》以一場家族三代人的生死儀式為經緯,編織出一幅農業文明與現代性碰撞的史詩圖景。父親的生日、病榻與喪禮,成為叩擊時代大門的三個重音,而燕兒坡的老屋、城市的醫院與返鄉的靈堂,則構成了一組象征空間,映射出傳統與現代的撕裂與交融。劇中,“敲門”不僅是物理動作,更是歷史巨輪碾過個體命運時的回聲,是對“何以為家”“何以為根”的終極追問。

一、生死儀式中的家族圖譜

父親生日宴:溫情表象下的暗流涌動

“我的老家燕兒坡,我都不記得好多年沒有回來過了,每次回去,我就止步在回龍鎮大姐屋頭。”這段飽含深情的旁白,緩緩拉開了主人公許春明回歸鄉村老家的序幕。他懷揣著對過往的懷念與對現狀的困惑,踏上了這片既親切又陌生的故土。燕兒坡的老宅,如今已是一片荒蕪,城市的擴張如潮水般無情地侵蝕著這片古老的土地。許春明站在老宅前,凝視著這一切,心中涌動著物是人非的悵惘與無盡的感慨。

場景隨即切換至大姐春紅的家中,這里正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子女們為父親操辦著七十大壽的慶典。飯桌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斷,然而這表面的溫情卻難以掩蓋家族內部的暗流涌動。長子的缺席,讓這場慶典略顯尷尬;二哥對大姐夫的不滿,更是讓氣氛變得緊張而微妙;春明面對大姐夫對自己未為家鄉做貢獻的嘲諷,只能無奈地保持沉默;小弟沒有生活來源全靠三哥春明每年給父親在自己家養老的3000元;以及大姐春紅對父親偏心小弟的指責與不滿,更是讓這場生日宴充滿了火藥味。話劇《誰在敲門》中的這一重要片段,通過演員們生動鮮活的表演,讓觀眾提前領略到了話劇的獨特魅力。這場生日宴,不僅僅是一場慶祝的盛宴,更是家族矛盾爆發的微型舞臺,預示著后續劇情的波瀾起伏。

醫院:生死考驗下的階層鏡像

然而,好景不長,父親突發重病被送進了縣醫院。父親住院將家族成員們再次緊密地聚集到了一起。面對生死的考驗,子女們的應對策略卻暴露了階層的分野與差異。大姐夫冷靜務實,要求大家早日做好辦葬禮的打算;三哥春明則毅然決然地承擔起了父親住院的一切費用,他的擔當與孝順令人敬佩;二哥則自私地主張“保守治療”,試圖以最小的代價度過這場危機;而大哥則因為經濟拮據而拿不定主意,他的無奈與掙扎讓人心生憐憫。最終,在眾人的商議下,決定將父親送回燕兒坡“落葉歸根”。病房中的爭吵與沉默,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城市化進程中不同價值體系的劇烈碰撞與沖突,讓人深思不已。

喪禮:傳統消逝的凄美挽歌

父親最終在燕兒坡的老屋中安然離世,他的離去,如同一個時代的終結。葬禮,作為家族成員最后一次集體的儀式,卻顯得如此倉促與敷衍。拆了一半的祖宅、敷衍了事的哭喪隊伍、被簡化的地方喪俗,以及子孫們匆匆返城的背影,共同編織出一幅傳統消逝的凄美畫卷。這不僅僅是一場葬禮,更是一曲傳統消逝的凄美挽歌,讓人在感慨中體味到時代的變遷與無奈。

二、叩擊時代的四重門

父親之死:農耕文明的象征性隕落

在話劇《誰在敲門》中,父親這一角色被賦予了深刻的隱喻色彩。他首次出場是在大姐春紅的縣城樓房中,然而他卻并不習慣這里的生活,覺得束縛而不自由,一心想要回到小兒子許春明的農村家里,哪怕小兒子的老婆對自己并不好。這一細節,深刻地揭示了農耕文明在現代社會中的困境與掙扎。而子女們對喪葬儀式的簡化處理,更是隱喻了年輕一代與傳統的斷裂與疏離。他們既是掘墓人,親手埋葬了傳統的農耕文明;亦是悼亡者,對逝去的傳統充滿懷念與惋惜之情。

城鄉裂變:空間敘事中的文明沖突與碰撞

話劇通過三組鮮明的空間對比,構建了二元張力,深刻揭示了城鄉裂變中的文明沖突與碰撞。燕兒坡老宅,那殘破的磚墻、荒蕪的田地、被遺棄的農具,共同構成了一幅凋敝的農耕景觀,讓人感受到傳統鄉土的衰落與無奈;城市醫院,那冰冷的儀器、按小時計費的護工、效率至上的治療邏輯,則體現了工具理性對生命的規訓與束縛;大姐的復式公寓,那歐式裝修、紅酒與投影儀,則象征了消費主義對傳統家庭關系的重構與沖擊。這三組空間的轉換與變遷,不僅僅是場景的遷移與變化,更是價值體系的更迭與碰撞,揭示了城鄉二元結構下個體的精神漂泊與無所適從的困境。

代際話語權:家族政治中的權力倒置與重構

在話劇中,父親從“一家之主”到“被監護者”的身份墜落與轉變,隱喻了傳統父權制的瓦解與崩潰。子女們在醫療決策、財產分配中的博弈與爭斗,更是暴露了金錢與知識對孝道倫理的重構與沖擊。大姐夫以經濟資本掌握話語權,成為家族中的決策者與主宰者;春明因大哥經濟條件不好加上為人懦弱無能代替大哥的“長子”身份爭奪文化資本,試圖在家族中樹立自己的權威與地位;而二哥因早年讀高中時父親送給老師長蟲的白菜被老師看不起導致自己自尊心受損沒有考上大學,便對父親所代表的家族的傳統觀念提出質疑與挑戰。家族內部的權力關系變得錯綜復雜且充滿變數,成為社會階層分化的微觀縮影與寫照。

生死哲學:在儀式消解中尋找靈魂的救贖與歸宿

劇中三次“敲門”的情節設計巧妙而富有深意,對應了生死三境的探索與追問。生日之門的叩響是對生命延續的慶祝與歡愉的表達,然而卻成為了親情異化的見證與諷刺;病危之門的撞擊是醫療科技延長肉體存續的嘗試與努力的表現,然而卻無法彌合精神隔閡與親情疏離的裂痕;喪禮之門的閉合則是傳統儀式消亡后個體如何安頓靈魂的深刻思考與追問的體現。編劇以現實主義的筆觸和深邃的思考,深刻地追問著:當傳統之家作為意義系統崩塌瓦解時,現代人如何在當下市場主義的虛無與荒誕中重建生命的莊嚴與價值?這一問題的提出不僅讓人深思不已、感慨萬千,更讓人在感慨中體味到話劇所蘊含的深刻哲理與人文關懷的力量。

三、多元階層的時代肖像

在話劇《誰在敲門》中,每個人物都如同一面鏡子,映射出當代社會多元階層的生存狀態與精神面貌,共同勾勒出一幅豐富多彩的時代肖像。

父親:農耕文明的肉身紀念碑

父親,這個在劇中臺詞極少的角色,卻如幽靈般籠罩著全劇,成為貫穿始終的靈魂人物。他的存在,不僅僅是一個具體的個體,更是一種文化符號,一種精神的象征。他的咳嗽聲,那沉悶而有力的聲音,仿佛是從土地深處傳來的呼喚,是對農耕文明最后的堅守與眷戀。那本泛黃的日記,記錄著他一生的滄桑與變遷,也承載著他對土地的深情與厚意。他對老宅的執念,更是對農耕文明根深蒂固的依戀與不舍。他的悲劇性命運,作為最后一代“土地之子”,他的死亡不僅僅是個體生命的終結,更是鄉土中國集體記憶的封存與消逝。他的離去,象征著一種文明的落幕,一種生活方式的終結,讓人不禁為之心痛與惋惜。

三哥春明:游離于城鄉之間的文化人

三哥春明,作為家族中的一份子,他的身份卻顯得尤為特殊。他既不屬于城市,也不完全屬于鄉村,而是游離于城鄉之間,成為一個典型的“文化人”。他接受過教育,有著開闊的視野和獨立的思想,對鄉村的傳統與城市的現代都有著深刻的理解和體驗。然而,正是這種游離的身份,讓他在面對家族和社會的種種問題時,顯得尤為矛盾和掙扎。他既想堅守鄉村的傳統與純真,又無法抗拒城市的誘惑與便捷。他的內心,就像一片無垠的荒原,既充滿了對未知的渴望,又充滿了對過去的留戀。

小弟:困守燕兒坡的守墓人

小弟,作為家中唯一選擇堅守燕兒坡的兒子,他的命運注定充滿了悲劇色彩。他的憤怒與無力感,源于他對土地深厚的情感依附與現代生活節奏的不適之間的劇烈撕扯。他熱愛這片土地,熱愛這里的一切,卻無法接受現代文明對鄉村的侵蝕和破壞。他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去守護這片土地,去守護這份純真與美好,然而現實卻是如此殘酷和無情。他的堅守,就像一場孤獨的戰斗,既充滿了悲壯和崇高,又充滿了無奈和悲哀。

大姐夫:擔任家族的話事人

大姐夫,在家族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他精明能干,善于處理各種事務,很多事都需要他拿主意。他的存在,就像一根定海神針,穩定著家族的局勢和氛圍。然而,他的精明也讓他在某些時候顯得過于算計和利己,讓人不禁對他的動機和目的產生懷疑。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家族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他的智慧和決策力,為家族的發展和穩定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大姐春紅:沒有長姐如母的擔當

大姐春紅,作為家中的長女,卻并沒有承擔起長姐如母的責任和擔當。她有著自己的小心思和打算,對父親對小兒子的偏心感到不滿和不解。她的這種態度,既體現了她作為女性的獨立和自主,也暴露了她對家庭責任的忽視和逃避。然而,無論如何,她都是家族中的一份子,她的存在和態度,對家族的氛圍和關系產生著深遠的影響。

大哥:長子的身份卻沒有長子的擔當

大哥,作為家中的長子,卻并沒有承擔起長子應有的責任和擔當。他的身份和地位,讓他在家庭中擁有著一定的權威和影響力,然而他卻并沒有珍惜和運用這份權力。他的缺失和逃避,讓家庭在面對困難和挑戰時顯得尤為脆弱和無力。他的這種態度和行為,既讓人感到惋惜和失望,也讓人對家庭的責任和擔當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認識。

其他子女:碎片化時代的眾生相

除了以上幾個主要角色外,劇中還有其他一些子女角色,他們各自代表著不同的社會階層和生活狀態。二哥的市儈算計,體現了市場經濟下人們的功利和自私;大哥的兒子四處招搖撞騙無處安生,則反映了年輕一代在碎片化時代中的迷茫和困惑。這些角色共同拼貼出一幅后現代家族的浮世繪,展現了當代社會多元階層的生存狀態和精神面貌。

現實映照:劇外中國的叩問與應答

鄉土中國的“最后一公里”困境

話劇《誰在敲門》不僅是一部家庭倫理劇,更是一部反映當代中國社會現實的作品。劇中燕兒坡的危機,呼應了《白鹿原》《秦腔》等作品的鄉土挽歌主題。這些作品共同關注了鄉土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命運和出路,引發了人們對傳統文化保護和傳承的深刻思考。

老齡化社會的倫理真空

劇中“久病床前無孝子”的當代演繹,不僅體現了老齡化社會對家庭關系的沖擊和挑戰,還揭示了社會中親情和孝道的缺失和危機。這種缺失和危機不僅影響了家庭的和諧與穩定,還對整個社會的道德和價值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個體命運與時代洪流的互文

劇中春明們的“精神返鄉”困境,也揭示了一代人的身份迷失。這種迷失不僅體現了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無力和無奈,還與《平凡的世界》中的城鄉遷徙敘事形成了跨時代對話。這些作品共同關注了城鎮化進程中個體的命運和出路,引發了人們對城鄉關系和身份認同的深刻思考。

結語:門后的未知與重構的可能

話劇《誰在敲門》的終極叩問,并不在于門扉開合的方向,而在于門內之人是否仍有勇氣直面歷史的塵埃與時代的颶風。當父親的身影隨老屋一同坍圮時,舞臺深處傳來新的叩門聲——那或許是重建文明根基的契機,又或許只是另一輪循環的開始。這種開放式的結局不僅留給觀眾無盡的思索和想象空間,還通過隱喻和象征的手法傳達了劇中所蘊含的深刻主題和思想內涵。我們該以何種姿態回應這永恒不絕的敲門聲?這是話劇《誰在敲門》留給我們的深刻啟示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