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加大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力度,加強城鄉建設中歷史文化保護傳承”。我們要以科學的文化價值觀為導向,促進歷史文化保護傳承與城鄉建設相融合,更好實現科學挖掘、保護利用和傳承發展。為了深入討論重慶文化在此領域的工作基礎、已有成果、現存問題和未來方向,我們邀請了來自重慶城鄉的文化工作者,介紹各地區及特色領域的優勢、現狀和問題:有豐都廟會習俗與城市建筑的融合互動發展;有“楹聯名流”助推江津城市文化的高水平提質;有川劇守護者艱難扛起江北地區戲曲傳承文脈;有少數民族戲劇在現代城鄉文化觀念劇變中的轉型和探索;也有渝中區“母城”城市更新中的沉浸式藝術探討。
“現代”城鄉語境中:石柱土戲的轉型與探索
文/張嚴威 蔣長朋
石柱土戲是2008年重慶市人民政府公布的市級非遺保護項目。據《中國戲曲志·四川卷》記載,土戲大約源于清康熙年間。解放前,土戲一直在石柱縣沙子、湖鎮、鹽中、官田、中益一帶山鄉演出。新中國成立后,由于土戲夾有封建迷信色彩,故少有演出。1979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文化主管部門對土戲“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進行了調查發掘工作,恢復了演出活動。時至今日,流傳于石柱土家山寨、與外界少有交流的石柱土戲,伴隨著時代變遷、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已經瀕臨滅絕,亟待以創新的方式進行挖掘和復蘇。
文化的脫貧攻堅工作同樣需要貫徹落實。于是,石柱文化館通過查找資料庫中20世紀70、80年代拍攝的演出視頻,花大力氣整理了劇本《四值功曹》,依托兩位老藝人的記憶恢復了演出,演員都是石柱縣中益鄉當地的土家族村民。在黨的二十大報告關于“繁榮發展文化事業和文化產業”的論述中,提出要“加強城鄉建設中歷史文化保護傳承”。《四值功曹》的演出就是對瀕臨滅絕的石柱土戲的挖掘和復蘇,是對舊的演出習俗的恢復,是保護石柱土戲的一項重要手段。這次演出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高亢的啰兒調、喧騰的土家耍鑼鼓、演員與觀眾無間隔的插科打諢,帶來了濃濃的土家風情。然而過于質樸的表現方式、較為松散的戲劇結構與當代觀眾的審美方式尚有一定差距。如果要在當前文旅融合的背景下,將石柱土戲作為能與觀眾見面的舞臺演出,則需要對原生形態的石柱土戲進行藝術資源的分析和研究,再尋找創新的方法和思路,把石柱土戲用舞臺演出的形式傳承下來。
新編石柱土戲《秦良玉和馬千乘》便是在此背景下產生。該劇植根于石柱土戲傳統,以流傳于石柱地區的秦良玉比武招親的民間故事改編創作而成。秦良玉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被列入正史的女性將領,是石柱文化中寶貴的文化IP。而提起巾幗英雄秦良玉,給人的印象多是金戈鐵馬、豪情壯志,其藝術作品亦如此。因此,選擇秦良玉這個文化符號來創作石柱土戲無可厚非。但是,石柱土戲是一個民間特征十分鮮明的小劇種,注重民間生活,如賀壽的《八仙慶壽》,修房的《靈官鎮宅》,娶媳、生子的《金童玉女》,垮巖、崩坎的《二郎降孽龍》等。因此,作為民間小劇種的石柱土戲要如何表現巾幗英雄秦良玉呢?創作者主要在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方面進行了有益的現代化探索。

一、女性獨立:人文精神的融入
《秦良玉和馬千乘》放棄了宏大歷史敘事,獨辟蹊徑,將細膩、柔情的筆致專注于少女秦良玉豐富的內心世界,講的是:少女秦良玉比武招親的第五個年頭,馬千乘帶陽釵下山找她,希望能按“娃娃親的約定”,日月合釵,“三媒六聘”完婚。秦良玉卻非要與馬千乘擂臺一決雌雄。二人情感錯位,意見不合,秦良玉憤而把月釵拋進東溪,放棄不懂她內心的馬千乘。擂臺開戰,愁女嫁的父親秦葵鬧出不少笑話。秦良玉打敗所有應征者,心灰意冷。馬千乘到來,原來他昨日冒死從東溪河中尋回月釵并理解了秦良玉內心。在歡樂的斗舞,土家的鑼鼓聲中,馬千乘戰勝秦良玉,日月合釵,喜結良緣,成就了之后馬秦夫婦在中國歷史上馳騁疆場的愛國主義傳奇。

該劇借助于歷史的物質外殼,將之“陌生化”處理,消解宏大敘事,轉向刻畫秦良玉的生活,以審美的眼光觀照歷史,發揮創作者的主體性,從中發現新意,表現人類共同的精神困惑,傳達歷史所蘊含的現代哲思,并融入深沉的現代女性獨立意識。更重要的是,該劇的關注點在于刻畫“人”,刻畫真實、多樣化的“圓形人物”(拒絕單一、扁平的人物形象),借古代人物秦良玉呼喚人性的自由——認為女人應當和男人一樣擔負保衛國家的重任——因此她將“具有報國大志且同時理解她沙場馳騁心愿”作為擇偶的標準,灌注了鮮明的時代精神和人文精神。我認為,這樣的作品所呈現的,是合于時代、合于生命的現代人文精神。

二、劇種特質:保持土戲的藝術風貌
在城鄉建設中,城市化、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包括石柱土戲在內的一些地方戲正在被不同程度地整合著,LED多媒體化、戲曲歌舞化在不同程度地侵蝕著地方戲,同質化、一致性傾向越來越明顯,有的劇種聽起來是同一個唱腔、同一個聲音,方言減少漸至消失、聲腔受損,難以看到其藝術源頭,看不出地方性日常生活、情感個性、歷史經驗、文化心理的積淀,難以喚起本土觀眾的親切感和記憶,在同質化、一致性的過程中,喪失了更多的豐富性和多樣性。誠如劇作家羅懷臻所言:“一個劇種,一種方言,一套聲腔規律,都有著某種‘規定性’,這種‘規定’是使此一劇種區別于彼一劇種的‘天書密碼’,可以感覺,可以認定,卻較難破譯。因為它是整體性地潛伏在某一區域或者劇種的生存心理上的,它是一個歷史的生命現象。”所以,石柱土戲要重新找回文化自信,尊重“劇種特質”是第一要務。

土戲和石柱地方文化的關系密不可分,土戲的創作,離不開地方文化的支撐。石柱是土家啰兒調的故鄉,一曲《太陽出來喜洋洋》早已紅遍大江南北,而石柱土戲正是以啰兒調“歌唱演故事”的少數民族戲曲藝術。石柱土戲在形成之初,就以石柱啰兒調入戲,同時展現出開放的格局,它曾在發展過程中化用川劇、花燈戲等元素豐富自身。《秦良玉和馬千乘》在音樂方面,結合了啰兒調的音樂形態,融合加工成更具有表現力和感染力的音樂語匯,以此保留土戲的音樂意蘊。為了打造全青春版陣容,同時也為了傳承土戲“耍鑼鼓”傳統,藝術總監秦澤斌還專門為本劇訓練了一支全由青年人組建的鑼鼓班。在整體藝術形式上,劇中編排了土家少男少女的擺手舞、玩牛、西蘭卡普旗舞、板凳龍等,這些傳統民間藝術都恰到好處地融入了故事情節,這是對傳統民間藝術的合理化用。值得一提的是,青年演員羅楠擔任了本劇的副導演,以鼓勵青年藝術家對傳統戲劇藝術創作的主導作用。

在我看來,只有充分認識到地方文化的魅力和價值,注重劇種的程式、唱腔、行當,才有可能使地方小戲“活”在舞臺上。在這一點上,《秦良玉和馬千乘》是成功的。
三、現代化探索:藝術手法的多元化
傳統戲《四值功曹》是對瀕危的石柱土戲的挖掘和復蘇,是傳統的土戲。但是,“傳統”一詞指的是對過去某一時段的創作、演出經驗,是“流”而不是“源”,時代在變化,觀眾的審美需求也在不斷變化,石柱土戲雖然起源于鄉村,但隨著城市化、現代化進程的加快,新生代的年輕觀眾在生活節奏加快、娛樂方式多項選擇的同時,審美需求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在精神層面上要求舞臺劇演出不只是在形式上求新求變,更重要的是有直擊內心的精致作品。《秦良玉和馬千乘》的舞臺實踐,就是針對這一現象的藝術探索。

對于觀眾尤其是新生代觀眾而言,思想藝術固然重要,語言藝術也是衡量一部作品好壞的關鍵。《秦良玉和馬千乘》的戲劇語言,既有“那個泥鰍兒過捧,女人靠哄;泥鰍過摳,女人靠逗……”這樣的俗語、俚語,通俗易懂;也有“溪水如帶柳如煙,鶯鬧燕舞色更妍。何年才得春意滿,一枝紅杏出墻園。”這樣典雅、優美的唱詞。在保持劇種民間性的同時,提升文學性,從而更讓現代觀眾抵達土戲的內在核心。

創作者鮮明的現代意識,著力于對石柱土戲的探索和實驗,萃取多種藝術手法為其所用。既秉承高度寫意的戲曲藝術神韻,景隨人走;又從中國人的文化、審美、欣賞習慣出發,營造出“擂臺”的歡樂、詼諧、浪漫場面,創造出人們喜聞樂見的“青春”“時尚”版土戲;同時生動地表達了現代女性的獨立意識,激發觀眾思考社會與人生,從而使作品傳達出含蓄雋永的韻外之致,如鹽入水,有味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