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平

十八梯是重慶山城景色一絕，明清時便成為連接上下半城的通廊，兩邊依山而建的房屋錯落有致，積累下太多故事。王雨新近由重慶出版集團重慶出版社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以《十八梯》為題，貼切而誘惑，也多少象征了這位作家的整體創作。

王雨的小說厚實、溫馨、曲折、悠揚，大都給人留下難忘印象，重要原因是他作品中有可貴的“硬核”內容。

這硬核內容當然首先聯系鮮明的重慶特色。他寫了幾十年小說，包括《填四川》《開埠》《碑》“重慶移民三部曲”等多部長篇，也包括這部小說集中所有篇什，其中多數人物，大都在朝天門、十八梯的七街六巷等處留下過足跡，他們構成一個龐大群像，顯現出王雨這位特殊市民對山城的文學貢獻。三部曲中，《填四川》復現了清朝年間湖廣填四川的大規模移民景觀，《開埠》直接敘寫了重慶開埠的前后與變遷，《碑》則以重慶主城核心地帶豎立了半個多世紀的“碑”為背景。這部小說集中，《船神》和《一波三折》都以重慶合川人、中國航運業先驅、“中國船王”盧作孚為主人公，講述了其苦心孤詣創辦民生公司，迫使外國航運勢力退出川江，主持實施宜昌大撤退，成功發展民族運輸事業的宏偉人生。《江水悠悠》塑造了江姐、涂嘉英等重慶地下黨員英勇斗爭的光輝形象。即使像《候鳥生活》這樣表現當下普通群眾前往海南旅游休閑的小說里，“候鳥群體”也是一幫重慶小區婦女。要知道，文學創作以個性為重，地域特色天然具有硬核價值，正若北方《詩經》“辭約而旨豐”、南方《楚辭》“瑰詭而惠巧”，王雨的重慶小說也占有題材、風格、語言、趣味上不容分說的自在優勢，使他的作品能夠獨立于當代文學之林。當然，在重慶背景創作中，作者格外重視歷史題材發掘，效果不凡。而今，他的長篇小說《填四川》已為國人熟知，被認可與《闖關東》《走西口》《下西洋》同為中國歷史上重大移民事件的文學佳作，王雨功不可沒。盧作孚乃中國民營企業家中最值得崇敬的英雄之一，其事跡卻長期湮沒，也是有了王雨付出辛勞使之光彩重現。江姐在《紅巖》記敘之外，還有鮮為人知的不少作為，是在王雨的細致考察下得以披露。歷史意識不僅應領悟到歷史的既往性，也應領悟到歷史的現時性，這使人們對于過往歷史永遠懷有不肯熄滅的興致，而沃倫說，歷史全都是用地理來說明的，王雨筆下的重慶歷史，也是作品中的一種硬核。

對于作家來說，人生親驗是最寶貴的創作資源之一，金銀難易，它超乎想象力，同樣具有硬核價值。王雨有過部隊履歷，后成為重慶醫科大學超聲影像學研究所首任所長，是我國超聲分子影像學的重要開拓者、奠基人，曾獲“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榮譽。這樣一位純正的自然科學家，能夠同時成為著名作家，在國內十分罕見。還應該看到，他的專業閱歷較之專門作家，又生成別一種硬核效應，因為普通讀者對于文學作品中的專業內容，是頓生敬意且懷有求知期待的。

《產房》對醫護生涯的內情，描寫得絲絲入扣且動人心弦。普通人會關注醫療糾紛，卻不知糾紛背后可能埋藏隱情。小說里出現的“醫鬧”，常在醫院附近出沒，及時抓住醫療事件聯合死者家屬大鬧醫院，甚至制造新聞發布媒體聳人聽聞，借以謀財，這是業外讀者不大熟悉的。小說中的產婦其實死于罕見的“羊水栓塞”，非人力所能挽救。護士長肖春自己剛剛生育，卻失去四歲的大女兒，仍在堅守崗位。面對死者家屬李泉的攻擊，她仍然堅持喂養著李泉剛出生的兒子，卻只能給自己女兒吃冰箱里的奶。經過耐心工作，終使李泉感激不盡，“醫鬧”們的陰謀破產。作品塑造的醫護人員形象是可親可敬也令人同情的。《生死不離》中，外科副主任武鳴追求著護士章曉婕，章卻態度曖昧。汶川地震發生后，兩人都奮不顧身奔向最前線。在救死扶傷中，章曉婕被預制板砸倒，生命垂危。當她終于睜開眼，看到眼前武鳴的身影時，不禁吐露心聲。作品對于醫務工作者的工作狀態刻畫細膩，使人身臨其境。《等待明天站起》同樣以重大醫療現場為背景。童雪萱是一個不出眾的年輕醫師，被科室副主任穆毅愛上。穆毅參加援鄂醫療隊，與童雪萱分別在武漢和重慶的抗疫第一線日夜奮戰。童雪萱不幸被感染，轉入ICU病房搶救，命懸一線，此時穆毅通過視頻緊盯著她，仍期待將來在武漢舉辦婚禮。作品打開讀者眼界，了解到醫院里許多內幕。《紅綠燈》中的教授，也是一位醫學教授，他將工作中一絲不茍的學術態度，帶到了日常生活中。他不肯放過住宅附近一處紅綠燈的不循常規與失職，不斷向有關部門反映、質詢，同樣體現出醫學界的職業精神。這些小說，都不是局外作者能夠輕易構想成篇的，其中大量場景與細節，非親臨其境不能把握，許多關節處，非內行們不能鑒別，信息量充盈。更重要的是，作品中充溢的醫務工作者的情結與情志，也只有專業人士能夠由衷體驗與表達，這自然給小說帶來難得的陌生感和新鮮感。

至于《大山的回鳴》，既寫到部隊陸軍醫院，也寫到部隊宣傳隊。小說里軍醫石仲林與軍人護士水箐在宣傳隊相識相戀，面臨抉擇。石仲林根紅苗正，深受信任獲得進修機會，可是水箐卻因出身問題轉業。此時，石仲林寧愿放棄前程，也堅持與水箐成婚，一起轉業到她在青藏高原的家鄉定居。在那里，醫術高超的石仲林在麻風村做出貢獻，完成高質量的學術論文，水箐卻因操勞和重疾溘然辭世。作品真實寫照了人們已經陌生的社會環境，也書寫了那種環境下對人格和人性的考驗。這個小說同樣涉及作者經歷：王雨也曾在部隊宣傳隊從事創作，那或許是他投身于文學寫作的起點。王雨的作品，每一部都有來由，扎實可靠，蘊含著豐富的生活體驗，體現為生命的寫作，旁人嫉妒不得。他的小說經常被影視界看中，進行改編，也說明了他的創作確有質地和獨到之處。

王雨善于講故事，使硬核內容溫潤有加。尤其善于在故事中設置牽動人心的情感線索，使讀者不斷受到感染。其中有母愛，特別表現在《桂阿姨》中。小說里小建明的媽媽和桂阿姨同為幼兒園老師，他喜愛媽媽，卻更喜愛同居一處的桂阿姨。為了能留下照顧他和孩子們，桂阿姨竟忍痛犧牲了婚姻。媽媽死后，桂阿姨更成為他真正的母親。閱讀過程中，讀者始終為兩位母親的至愛深深動容，而到結尾處，建明被桂阿姨安排會見親生母親時，才知道自己原為棄兒，是兩位養母相約將他帶大。此時，讀者的感動已無以復加。在《源》中，母愛是與父愛疊加的。作品里司機秦福根被痛打喪失生育能力。秦福根后領養秦雪娃。若干年后，秦雪娃見到生母姚雯麗，秦福根方知雪娃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當年水井旁的男女雙方相望不能相認，只留下父親和母親的身份。這個結局百味雜陳，也使讀者百感交集。當然，作者也長于寫愛情，愛情故事如同催化劑，潤澤了不少作品的剛性敘事，使它們無形中增添醉人的魅力。《船神》里盧作孚上了閣樓，方知是來相親，與那會兒叫秀貞的蒙淑儀一見鐘情。秀貞完婚后才知盧作孚曾是啞巴、入過獄、沒進過正規學校，但不后悔，一輩子跟他闖風走浪。《回頭者》中寧孝原放棄倪紅追求趙雯，而趙雯是地下黨人，直到確信寧孝原已成為戰友，方兩目晶瑩。之后趙雯潛入臺灣，被捕犧牲，寧孝原仍在大陸守望。《大山的回鳴》里，趙敏愛上石仲林，哪怕石仲林轉業成婚，仍不愿考慮他人。獲得希望時，立刻登上進藏的特快列車。《十八梯》中的愛情情節相當幽婉。“明氏書畫店”被查封，明月和父親失蹤。柳天不怕受到牽連，日夜尋找，終于覓到偷拾垃圾紙片、煙盒的明月，全力施援。幾十年后，已成為畫家的明月從新加坡回國重新開店，柳天在展廳里望到當年她粘合紙片、煙盒成就的十八梯畫作，不禁淚眼汪汪，這時，他們都已在古稀之年。其它一些作品中，真情之愛的描繪也大都不乏蕩人心腑之處。歸根結底，文學是人類情感的符號，王雨深諳這一點，也要求自己作品情不動人不干休，使他的創作廣受讀者喜愛。

看得出，作者也在努力營造文本中的生活氣息與情趣，有些用筆堪稱精彩。如《產房》中，寫醫院的員工們喜歡開玩笑，稱護士長為副市長（重慶諧音）；《桂阿姨》中，幼兒園阿姨們催問桂阿姨送糖吃，小建明以為桂阿姨身上有糖，也嚷著要吃，引得大家都笑起來。這些妙處，多半汲取自作者的生活經歷，也顯示出作者的處處留意，獨具慧眼。

長篇小說固然有重量，但中短篇小說更展現作家的氣質、觀念、功力與技巧，《十八梯》小說集涵蓋了這所有。

（胡平：中國作協創研部原主任、著名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