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第五屆重慶青年戲劇演出季暨“雙城劇匯”2023成渝戲劇創作展演周在渝開幕。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和重慶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聯合組織來自高校、科研院所及民間文藝社團的評論家開展了專題舞臺藝術觀評活動。評論家們觀摩了重慶青戲季16個參賽劇目,并開展深入研討。本系列評論文章將為讀者呈現本次展演活動的精彩看點和藝術亮點。
荒誕中的希望
——評戲劇《等待戈多》
文/王靜
愛爾蘭小說家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被譽為荒誕派戲劇的經典之作,它的橫空出世打破了傳統戲劇的創作模式,帶來了戲劇形式的革新,被多次搬上戲劇舞臺。本次重慶青年戲劇演出季中所呈現出的《等待戈多》展現了獨特的藝術個性,試圖通過時間性中的無數瞬間與靜止、舞臺空間重復循環的無意義行為,以更加具象化、夸張化的手法向觀眾展示劇作荒誕背后的精神希望。
一、瞬間與靜止中的逃逸
時間性向來是學人研究《等待戈多》的關鍵入口,舞臺戲劇對此的呈現也成為觀眾所關注的焦點。劇名中的“等待”一詞已經直觀顯示出劇作的時間觀念,在具體的呈現形式上更是通過無數個重復循環的瞬間與刻意強調的靜止突出人物在尋求希望的漫長等待中,與時間共存時的逃逸。
《等待戈多》打破了數字化概念的時間經驗,整體上采用許多相似瞬間的重復與靜止體現人物的生命體驗。在戲劇的第一幕中,戈戈脫鞋的動作重復了很多次,起初他坐在樹下,兩只手使勁地拽、筋疲力盡,累得不停喘氣。稍作休息后又開始重復同樣的動作。狄狄提出跳塔的提議后走到戈戈身邊,幫助他脫鞋,加入了這一不斷重復的瞬間。直到第一幕即將結束,波卓和幸運兒上場之前,戈戈一直停留在與“鞋”有關的瞬間。觀眾的焦點由此聚集在“鞋”上,作者從未明確地標明故事發生的日期與鐘點,而是以具體動作的重復向觀眾展示時間的流逝。時間在此種處理中喪失了標志事件背景意義的功能,淪為了承載人物生命信息的場所。與重復性的動作并行的,還有人物語言的反復延宕。戈戈和狄狄的交流過程即是不停地重復對方的話語。例如在兩幕戲劇的結尾,都出現了這番對話“那么,咱們走吧?”“咱們走吧?!彼麄兘粨Q了彼此的臺詞,不斷重復的對話使語言流失了意義,變得麻木機械。貝克特在談到《等待戈多》時,強調了重復是這一戲劇的重要原則,瞬間的重復消解了時間與人物生命之間的緊密聯系,將人物的存在帶去了更加廣闊的領域。

與重復性的瞬間相對,靜止構成了本次戲劇時間性表達的另一重鎮。在本次丁乙導演的這版《等待戈多》中,靜止通常以“相對”的形式表現出來。所謂的相對,即是關于人物之間表現狀態的對比。主從順序顛倒之前的幸運兒可以看作一個典型的靜止。他的靜止并非僅僅表現在臺詞稀少,而是由他所引起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所帶來的集體沉默。波卓為了向戈戈和狄狄炫耀自己的奴隸,要求幸運兒展示他舞蹈和思考的能力。他舞蹈時,其余三人保持仰頭看天的停滯,隨后而來的狂歡下,幸運兒失控了,他滔滔不絕,毫無停頓的思考再次使其他人物陷入靜止。眾多重復的瞬間消解了動作意義的光環,加劇了對人物存在的嘲諷,暗含著世界虛無的危機感,而遽然出現的靜止卻使非理性的時間觀展現出與生命的關聯。“等待”是劇作的中心,也可以理解為戈戈與狄狄對于生命拯救的期待,但在時間性的重復與靜止中,這種期待喪失了積極的意義,淪為消極的逃逸。但逃逸并非意味著劇作要陷入虛無,主人公對于被救贖的期待從未徹底消失。


二、無意義行為下的抗爭
戈多作為全劇的中心,他的不在場構建了整個戲劇的發展過程。在沒有起始與終結的等待中,戈多的名字被一次次的提及,人物的等待行為被分解為了無數個無足輕重,無聊機械的重復性瞬間,戈多在這些瞬間中以虛假的在場和抽象的名字降臨,“在而不在”的狀態使戈戈和狄狄陷入沒有盡頭的等待。為了顯示自身在非理性時間中的存在,獲得戈多的救贖,他們以眾多無意義的行為來展開與虛無的抗爭。
此處再舉上文戈戈脫鞋這一動作,微不足道的“鞋子”在第一幕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一靜態物體的存在帶來了戈戈“脫鞋”的動作,緊接著又引發了兩位主要人物之間無邏輯的混亂對白,戲劇由此展開。穿在戈戈腳上的“鞋”可以看作對自由的束縛,他拼盡全力、累得氣喘吁吁也要一脫再脫,由這個無意義的動作發泄著對抗著再一次無所獲的虛無等待。對“脫鞋”這一平常動作的放大表達使觀眾與人物的精神在某個時刻達到了共鳴,脫不下的鞋象征著人在社會中無法逃避的煩惱痛苦。最終戈戈使盡平生之力,終于脫下了那只鞋子。他拿起看了看,摸了摸,鞋子里什么也沒有,狄狄湊上前,“你就是這樣一個人,腳出了毛病,反倒責怪起鞋子”。在狄狄看來,脫鞋之于戈戈是庸人自擾,而對于戈戈而言,當他的全部精神聚焦在擺脫鞋子上時,盡管疼痛了肉體,卻在無意義的反抗中收獲了精神的撫慰。對抗絕望,追尋自由正是人類生存的母題。
戲劇中充斥著無意義的語言行為,眾多大量重復的對話是“遺忘”帶來的后果?!斑z忘”同樣可以看作是戈戈和狄狄對抗虛無等待的反抗。戈多時隱時現的曖昧蹤跡使戈戈和狄狄陷入荒誕與尷尬的無終結的等待。無法消解的壓抑和焦慮讓他們不斷尋求等待中的解脫,“遺忘”是人物采取的對抗策略,將日復一日的機械行為化為每天的新鮮事,旁觀者眼中的重復于局中人而言,是全新的開始。
粗魯的動作與遺忘帶來的乏善可陳的對話極大淡化了劇作的情節要素,但這一處理恰恰映射出人物的生存意識和思想狀態。戈多的“在而不在”讓人物陷入內心的混沌,但其采取無意義的行為與荒誕的命運對抗,在虛無中虛無地殺死時間,重尋戈多的救贖帶來了戲劇最具沖擊力的爆發。
三、不確定性里確定的希望
不確定性是《等待戈多》中反復傳達出的觀念。在后現代主義者的描述中,不確定性被描述為含混、多元、反叛與推翻一切,它解構著所有已存在的秩序,但就此來看,破壞了所有確定的不確定本身就是一種確定的存在。在戲劇《等待戈多》中,正是時間、場景、人物的不確定帶來了人物所追尋的確定的希望。
戲劇一開場,戈戈和狄狄如夜游神般繞場行進,燈光開啟,他們展開了無聊的對話,對話中關于時間的存在沒有具體的指示,只有“明天”“今天”“昨天”的模糊概念。關于“等待”的事件中,最重要的時間卻被作為了隱而不示的信息。時間的流逝在劇中沒有認識連貫的順序,仿佛是突兀出現的,例如第二幕中的波卓仿佛是在一瞬間變成了盲人。時間的變化只出現在無數個重復的瞬間中,由人物機械化的動作與不斷反復的話語暗示著客觀物理時間的凝固,線性的時間秩序已經崩潰。

從場景上看,人物的活動空間局限在一條荒涼的鄉間道路、一個土堆和一株禿樹。但這樣簡單的空間卻隱含著更多的不確定。不明確的地理位置使觀眾無法推斷人物的家鄉與背景,隨處可見的不知終點的道路讓人物從未知的地方來,又到未知的地方去。但路的不確定又提供了一種確定的意義,即使這條路充滿了未知,但它仍舊成為人物唯一可走的路,不論戈多是否會從路的盡頭降臨,路在此處的唯一性是可以確定的。
時間與空間的模糊不清使人物的身份更加撲朔迷離,戈戈和狄狄兩位主要人物從戲劇的開始到結束始終停留在光禿禿的樹下,沒有過去,沒有身份,沒有一切可推斷出的與社會的關系連接。并且就這兩個人物本身而言,他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還是一個已經在等待中分裂出第二人格的患者?這一問題同樣是難以確定的。戈戈和狄狄在戲劇中展現出了類似于一人的雙面。狄狄比起舞蹈更愛思考,經常喋喋不休,戈戈嗜吃又嗜睡。當他們討論《圣經》時,狄狄思考的是兩個賊的得救,戈戈只記得有彩色的地圖。他們兩個似乎對應著靈與肉的雙面。戲劇第二幕中二人的假裝謾罵和對抗,更像是一個肉體在竭力馴化雙重人格。

戲劇中無處不在的不確定好像驗證了世界的荒誕虛無與追尋等待的無意義。但除去表象,深入剖析,卻能預見重重不確定下的確定性存在。時間的不確定讓人物喪失了追溯過去的記憶和能力,卻指向絕對確定的未來;不確定的鄉村小道是未知的也是唯一的;無法分割的兩位人物卻持有同一個目的——等待戈多。等待是戈戈與狄狄賦予自身存在意義的表現,戈多是他們對于精神世界的荒蕪開出療愈的最后藥方,是他們用來對抗荒誕世界的武器,盡管這個武器看起來更加荒誕不經,但卻實實在在地顯示了他們與虛無對抗的勇氣與堅持。

本次重慶青年戲劇演出季所上演的《等待戈多》,以極簡風格的舞臺呈現出了多棱鏡一般的戲劇效果。恰到好處的燈光變換、貼合情景的背景音樂與青年演員純熟的演技為觀眾提供了一場絕佳的視聽盛宴,也傳達出人物超越荒誕,追尋希望的堅持。戈戈與狄狄身處荒誕之中,或者說他們本身構成了荒誕的一部分,但仍以等待的行為來印證自身生存的意義,以無意義來對抗虛無,奮力超越荒誕,尋求自我的救贖。戲劇的結局是無終結的,但正像舞臺上禿樹的幾片綠葉,無盡的荒誕中始終存在確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