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董小玉 譚丹
作為第一位獲得諾獎的亞洲女性,韓國作家韓江走入大眾視野。諾獎給她的頒獎詞寫道:“充滿詩意的散文直面歷史創傷,揭露人類生命的脆弱?!彼衣读水敶说木窭Ь?,小說《素食者》尤為典型,這本書在2022年獲得了布克國際文學獎,評獎主席博伊德·唐金稱贊道“這本凝練、精美而又令人不安的書將長久縈繞于人心,甚至潛入讀者的夢中。”書中的女主人公英惠,讓人聯想到卡夫卡小說《變形記》里變成了甲殼蟲的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端厥痴摺分械挠⒒葑兂闪酥参铮谰玫卦诘氐?,不悲不喜、不破不立,植物和動物的區別在于動物有著動的性質,而植物則是無悲無喜,長久地靜靜地站在那里,這意味著英惠最終沖破了欲望之軀,擺脫了這個淫穢的世界,從而讓自己的靈魂獲得新生。

一、拒絕吃肉,隱射現實生活的壓抑
第一部“素食者”,經歷噩夢之后,英惠突然開始拒絕吃肉,拒絕為家人準備葷菜,這是一個關于各種各樣臉的夢,這些臉或許是一個又一個受英惠壓迫或是壓迫了她的人,吃與被吃在英惠的夢里得到了真實的體驗。薩特說:“不經意間的夢境反映了我們內心深處的欲望和恐懼”,夢是現實的反映,英惠在日常的生活中得不到任何快樂,幼時受父親的暴力打壓,長大結婚后受到丈夫的冷暴力。
英惠在兒時曾被一只狗咬傷,然而這只狗卻被車活生生地拖著跑死了,最后這狗肉被他們一家人分而食之,小時候的英惠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口中念著“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在乎”。一個人在撒謊時才常常會反復重申,這反映出英惠內心的善良,她的心里十分在乎這一條弱小的生命,但她卻不敢反抗,這只狗在多年后也進入到英惠的夢中,成為了一張張具象化的臉。
結婚后,在丈夫眼中,英惠就是最平凡普通的一個女人——溫順、懂事、事事為他著想,且“經濟實惠”。丈夫需要的不是一位“妻子”,而是一個保姆、一個固定的發泄對象。長期的冷暴力加劇了英惠的精神負擔,“一望無際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黑壓壓地揉成了一團”。于是在一天晚上她覺醒了,決定向世界宣告自己的不滿,從不吃肉開始,這個肉可以看作是一種社會暴力的象征。人類不吃肉是難以生存的,肉都來源于動物,動物和人類一樣是具有靈性的生命,吃肉也是在吃掉我們的同伴,施暴于我們的同伴,所以英惠選擇吃素就是在反抗當代社會的隱形暴力。
生活中,我們都處在英惠這樣的境地里,我們無法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無法看清自己的所思所想,對比之下,英惠則是清醒的,在充滿肉欲的煙火世界里,英惠活成了反抗傳統肉欲與煙火的符號。
二、選擇出走,深諳人性灰暗的底色
第二部“胎記”,英惠的丈夫無法忍受妻子的怪異,于是提出了離婚,與其說是丈夫提出了離婚,不如說是英惠選擇了出走。在他們的婚姻中,丈夫其實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是英惠撐起了這一段婚姻,一旦英惠選擇了不再維持,這段婚姻也就沒有了繼續的必要。這時,一個集藝術與瘋狂于一體的男人——姐夫,在英惠的世界中激起了漣漪,如果沒有這個人的出現,英惠的生活或許真的可以歸于平靜,但正是這樣一個打著藝術之名,加劇了英惠的精神疾病,使她對于人類社會徹底失望,徹底將自己“樹化”。
姐夫在英惠的身上畫出了一朵朵花,青色的胎記仿佛擁有了無限的生命力,這樣一幅畫面本應是很美的。姐夫在英惠身上畫了還不夠,還想要這朵花結出果實,于是有了后來那“瘋狂”的一夜。這一夜使她“擺脫”了夢的困擾,她真正明白了世界惡的源頭——是這個世界上無數的吃人的人。
在“胎記”這一章,英惠從糟糕的婚姻中出走,她的內心在不斷地強大,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也在進一步完善,這種完善毋寧說是一種失望到了極點,從而加劇了精神上的疾病。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曾言:“沒有比賦予疾病以某種意義更具懲罰性的了——被賦予的意義無一例外地是道德方面的意義。”英惠的這種樹化其實就是這種充斥著無數意義的疾病,但是這也意味著她在不斷地追尋著內心的平靜和自由、追尋著人生真正的意義。有讀者在讀完本書后寫道:“《素食者》是極致的暴力與美,也是極致的壓抑與解放?!痹诳此苹恼Q的故事背后,其實折射出的卻是人性的底色:欲望、占有、暴力、拋棄、反叛和解放。
三、擺脫淫穢,把自己變成一棵樹
第三部“樹火”,英惠把自己“變成”了一棵樹。在經歷與姐夫的丑聞后,病情加重,父母拋棄,姐夫潛逃,英惠開始走向“發瘋”,她逐漸把自己“變成”一棵樹,成為植物一樣的存在,只需要陽光和水,不需要任何交流與思考。后來,只剩下姐姐照顧英惠,姐姐成了敘事主角,敘述著英惠一步步走向新生的過程。
姐姐不能理解妹妹為什么要變成一棵樹,反而認為妹妹這樣的行為是不負責任的。但是當姐姐真正克服了內心對于死的恐懼,并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了世界的荒誕之后,她理解了妹妹為變成一棵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感受到了妹妹所受的痛苦,妹妹一句“我為什么不能死”叫醒了她。當一個人對于這個世界已經失望透頂,沒有任何留念之后,為什么不可以自由地選擇去死?薩特曾說:“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姐姐在看著妹妹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過程中也在不斷地重新審視自我,漸漸地她理解了妹妹“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不想像我們一樣活下去”,不想像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一樣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后來妹妹再一次面臨被強行喂食時,姐姐做出了與上一次完全不同的舉措,這一次她選擇站出來反抗,阻止其他人為了“拯救”妹妹生命而做出的強迫行為。她選擇尊重妹妹的自由,與這個世界的荒謬相抗衡。當一切塵埃落定,姐姐也獲得了新生,姐妹倆都如飛鳥一樣飛向了廣闊而自由的天邊。
“數不盡的樹木變成了波濤洶涌的樹?!?,一場烈火燃燒了一切。姐姐也是一個備受壓迫的人,但是姐姐和妹妹不同,姐姐作為一個母親、家里的長女、長姐,她還有自己的責任,需要撫養兒子、照顧妹妹,有著無法擺脫的社會性,姐姐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覺醒,不斷地領會到妹妹的痛苦,妹妹在軀體和靈魂上重獲了新生,而姐姐由于無法擺脫的責任只能在精神上獲得解放,姐妹二人都向讀者展示了樹火的含義——“樹是熊熊燃燒的綠色火焰”。綠色象征著生命,一棵棵樹是一位位女性,希望所有女性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意義與價值,敢于反抗暴力,勇于拒絕不合理要求,去尋求自己靈魂上真正的自由。
三毛曾說:“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睒渚褪沁@樣沉默著、生長著、自由著,英惠向往著向高處生長,不斷地逆風而行,去尋找靈魂的自由。愿世上所有的女性都可以直面內心的恐懼,敢于訴說自己的需求。敬英惠和仁惠、敬自由、敬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