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 | 從柏拉圖到昆斯:美的溯源與流變——對話《美的,藝術的》
2025-04-30 14:09:21 來源:重慶文藝網

文/董小玉、何艷

在當代藝術展覽中游走的觀眾,常常會陷入一種認知困境:面對那些既不“悅目”也不“和諧”的作品,是否還能用“美”來評價?英國普利茅斯大學藝術史系教授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的《美的,藝術的》,恰好從深遠的角度回應了這一話題。這部著作不僅梳理了美的概念史,更構建了一場跨越千年的美學對話,邀請讀者重新思考這個看似簡單卻無比復雜的問題——藝術是否需要美?

美的譜系學:從客觀法則到主體覺醒

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帶著獨特的學術洞察力去解構美的歷史。她敏銳地指出,柏拉圖的“理式美”與亞里士多德的“有機統一”理論,共同構建了西方美學最初的二元框架——前者將美視為超越性的永恒真理,后者則關注藝術作品的內在結構。這兩種充滿張力的美學法則在中世紀演變為神圣美與自然美的辯證對立,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才在阿爾貝蒂的《論繪畫》中獲得創造性結合。

除了對最初客觀法則的揭示,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在對助推個人主體性發展的啟蒙美學闡釋上,也超越了傳統的康德解讀。她將康德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與同時代英國經驗主義美學家埃德蒙·伯克的“崇高論”并置,揭示出18世紀美學革命的雙重軌跡:一方面是對審美判斷的哲學純化,另一方面是對美學體驗的心理探索。這種并置使我們看到,浪漫主義畫家如弗里德里希的作品《霧海漫游者》中,不僅有個體意識的覺醒,更有對伯克式“愉悅的恐懼”的視覺轉化。

至此,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施展她淵博的知識體系與清晰的行文思路,讓我們得以由遠及近地層層探尋“美”之發展的歷史譜系,以及了解不同時期美學發展的側重點與超越性;并且在創作主體與呈現客體的辯證結合中,學會從主客觀的不同視角去發掘作品中美的可能性。

現代性的悖論:在解構中重建美學價值

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打破了“現代主義等于反美學”的簡單敘事。她指出,即使是最激進的達達主義,其反美學姿態仍是對美的另一種關注方式——通過否定來確認。杜尚的《泉》并非簡單地否定美,而是將美的判定權從藝術家轉移到觀眾與藝術體制,這實際上拓展了美的可能性領域。

作者對格林伯格形式主義理論的批判尤為犀利。她揭示出現代主義“為藝術而藝術”的口號背后所隱藏的美學教條:將“創新性”本身神圣化為另一種美的標準。這種洞察解釋了為何波洛克的滴畫雖然拋棄傳統美感,卻發展出關于“過程之美”的新范式?,F代藝術對美的解構,本質上是一場美學的創造性破壞。

由此可見,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的研究揭示了現代性美學演進中深刻的辯證張力,解構與重建并非對立的兩極,而是同一枚硬幣的雙面?,F代藝術的革命性不在于其反叛姿態,而在于它通過自我否定實現了美學范疇的拓撲重構,使“美”在廢墟中生長出更繁復的根系。

藝術的倫理:當代美學的彌散與重生

在論述當代藝術時,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展現出令人欽佩的理論包容性。她將杰夫·昆斯的媚俗美學與埃利亞松的生態藝術并置討論,揭示出兩者共享的美學策略:將傳統“非藝術”的感官體驗合法化。昆斯通過夸張的俗艷質感解構高雅與低俗的二分,埃利亞松則通過氣象裝置重建人與自然的美學聯系。

書中對全球美學流動的分析尤為精彩。日本“物哀”美學在村上隆作品中的轉化、伊斯蘭幾何學在當代建筑中的復興,這些案例表明21世紀的美學正在形成一種“翻譯中的傳統”。美不再是被動繼承的標準,而成為不同文化語境間主動對話的產物。這種全球化視角使本書超越了西方中心主義的美學敘事。

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引導我們思考的是一個比美學更根本的倫理問題:當藝術徹底拋棄表面之美的追求,它是否也切斷了與人類普遍情感的聯系?本書的深刻之處在于,它既不懷舊地呼吁回歸傳統美學,也不激進地擁抱徹底的反美學,而是指出第三條道路:美作為感知藝術,要與接受者之間存在某種程度上的“共情空間”,從而使得藝術避免淪為封閉自戀的系統。

在人工智能生成藝術、虛擬現實體驗日益普及的今天,《美的,藝術的》不僅梳理了過往的美學史,更啟示了未來。當技術可能徹底改變藝術的生產方式時,伊麗莎白·普雷特約翰提醒我們:美的本質或許就在于它永遠不能被完全定義,它始終作為藝術的隱秘維度而存在。正是這種辯證思考,使本書成為理解當代藝術困境與美學復雜性的必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