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學會作品鑒賞 | 打偏東
2020-08-30 17:01:27 來源:重慶文藝網

打谷子的時候,天越熱越好。只要陽光燦爛,新谷子曬上兩三天就能打出白花花的新米來。就是這樣吹糠見米的時節,偏東雨卻是個搗亂鬼。

將玉米、谷子攤到曬壩后,女人們開始做家務,體力透支的男人們便開始“打席子”——睡午覺。男孩們便在竹林下玩撲克,一旦有天陰、起風、打雷等下雨的跡象,他們便發出“警報”——“打偏東了打偏東了!”所有的人跑便到曬壩上搶收糧食。

打偏東,即偏東雨。川渝方言中的“偏東雨”其實就是雷陣雨,由于四川盆地獨特的地理情況,多吹東南風,所以雨云也是從東南方向吹來的。雨經常是從東往西延伸著下,人們便形象地將其稱為“偏東雨”。

而大家在口語中常說“打偏東”,源于偏東雨來之前,往往要“扯火閃”,即電閃雷鳴,一個“打”字精準地寫實了偏東雨來得之迅猛——暴雨來之前,甚至沒有一點預兆,一團烏云飄臨上空,就嘩嘩地下一陣狂泄。

這樣的雨,總是在烈日炎炎的午間,令人防不勝防。雨點兒大如銅錢,噼里啪啦,叮叮當當,一陣亂敲。來如猛虎,去若游龍。須臾風平浪靜,依然艷陽高照,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父親對農諺農俗頗有研究,看云識天氣是他的長項。他甚至編成了歌謠:云往東,一場空;云往南,水滿田;云往西,穿蓑衣;云往北,雨莫得!若是風不動云不涌,那就看天邊——天邊亮了腳,有雨不得落!

耳濡目染,我們也學會了看云識天氣。老家的院子住著爺爺奶奶枝繁葉茂后的四個家庭,坐落在一個山窩窩里,是個三合院,三面是山,像把椅子,前面是大洪湖,但樹木長大長高后連湖也看不見了,站在院壩的我們就成了“井底之蛙”。在竹林下玩耍時,見天陰了下來,我們便提高了警惕,分頭跑到山堡上去看天,若是烏云壓境,必定風雨欲來,便趕緊沖著院子大喊“收糧食了收糧食了”。

一場偏東雨何時到來?善于看云識天氣的父親也有“失算”的時候:艷陽高照,不打雷也沒有閃電,一切風平浪靜,加上我們這幫“探子”在竹林里睡著了,突然一陣暴雨襲來……最先被雨點敲擊屋瓦“驚醒”的人就大喊“打偏東了打偏東了”,正在燒火煮飯的,丟下鍋碗瓢盆;正在吃飯的,囫圇咽下剛扒進嘴里的飯菜;正在午睡的,嘴角還留著夢口水翻身爬起來,抓上撮箕、籮筐、鐵鍬、掃帚、谷耙子等所有能派上用場的家什沖向曬壩搶收糧食。

搶收糧食如消防隊員救火。父母責罵子女動作遲緩,夫妻互相埋怨不得要領,爺爺奶奶干著急,看著糧食被雨水沖走捶胸頓足,父輩們責怪我們這幫“探子”偷奸?;@是一場與暴雨對抗的100米賽跑,大家首先搶回即將過火(當天曬后就要進倉入庫)的糧食,最后從雨水泥漿中一顆一顆地刨回被沖到水溝里的糧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邦w粒歸倉”是農民最樸素的生存哲學。糧食搶收完,陽光又灑滿大地,大家從頭到腳都流淌著雨水與汗水調和灰塵的混合物,看到彼此的大花臉或披頭散發,大家相視而笑。有的重新端起飯碗,有的喊回自家的娃兒繼續燒火煮飯。曬壩水汽曬干后,大家從容地攤開糧食——一般情況下,一天之內極少有第二次第三次偏東雨。

一陣慌亂之后,一場偏東雨在罵聲與笑聲中過去。炙熱的陽光照在濕漉漉的糧食上,水汽蒸騰,蟬鳴四起,站在院壩邊就可以看到彩虹。這時,有堂兄弟堂姐妹揶揄父親:“二爺,你早上不是說今天不會打偏東噠嘛?”父親笑著說:“我在涼板上突然驚醒,看到石頭在流汗,就曉得著了!”如果還有人“不依不饒”,父親一陣爽朗大笑后說:“再能干的人,地上的事即使全曉得,天上的事也只曉得一半。”

幾天后,看到雞鴨鵝在院壩周邊啄食玉米、谷子發出的嫩芽,父輩們便喃喃自語:“背時砍腦殼的偏東雨,可惜了這么多糧食哦,又要多吃好多頓了!”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實行土地承包到戶不久,各家各戶剛剛能夠解決溫飽,為了增收糧食,院里的伯叔嬸嬸們甚至為了爭著在林地開荒種地發生過口角。而大家唯一的“天敵”卻是偏東雨,可謂一雨泯恩仇——哪家先搶收完糧食,便去幫著人手少的一家搞突擊。所以,七八月份,伯叔嬸嬸中有人去趕集或走親戚前,都要和大家打個招呼,“都盯到點,要打偏東喲”。這樣的“請假制度”是夏日院子里的慣例。

后來,我在地理課上才知道,從氣象專業上來說,偏東雨并不是故意和農人作對的搗蛋鬼,而是“局地強對流”造成的。夏季地面溫度偏高,一旦天空中水分充足,就容易出現短時強對流天氣,“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便成為盛夏一景,在半路上行走的人常常被淋成落湯雞。

農人不怕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偏東雨,最怕的是“細娃兒撒尿”——灑幾點雨就停了,又灑幾點雨,到底收不收糧食?明晃晃的陽光里下著不大不細的雨,要是火燒火燎地收了糧食,雨一會兒就停了又搬出來攤曬,豈不是浪費力氣?這成百上千斤糧食攤在那里,那可是一家人幾個月的口糧,搶還是不搶?

有年夏天的暴雨,來得之快,讓正在湖邊釣魚的堂弟慌亂中竟然拔竿釣住了自己,就那么釣著自己忍痛一路哭著回家,成為我們多年來經久不衰的“笑柄”;而我正在湖邊牽牛喝水,見烏云從天邊滾滾而來,電閃雷鳴中暴雨傾盆,慌不擇路中我跌進水田里艱難奔襲……

神一樣出沒的偏東雨,讓人心神不寧——再多的人手,再麻利的莊稼好把式,也拼不贏一場暴雨的速度。一場偏東雨,最見農人的艱難——一年一季的莊稼,從下種到施肥拔草,再到汗流浹背地收割脫粒,勞作辛苦自不必說,哪怕一粒糧食,都可別讓大雨沖走了;也最見農人的豁達——對于來不及搶收被淋濕的糧食,一會兒又是艷陽高照,那就繼續曬吧,反正夏天最不缺的就是陽光。偏東雨來之前的焦躁不安,偏東雨過后在驕陽下攤曬糧食的從容,都寫在農人累并快樂的臉上,在偏東雨中的吵鬧與責罵都隨風而去。

那些年,篾匠特別吃香。他們挨著一個個村子,砍下院子里的竹子,為村民編織各式各樣晾曬糧食、儲藏糧食、裝運糧食的農具。其中,有一種圓形的竹編叫斗筐(讀qiang),透氣性特別好,是糧食過火的好工具。曬壩不夠用時,將其擱在有陽光的地方,在里面晾曬糧食,遇到打偏東時最省事,直接將其抬到屋里。

數年以后,農村用上了薄膜、地膜甚至遮陽布,一旦看到天氣突變,院子的人便一起動手,從曬壩的高處往低處鋪拉地膜或遮陽布,將糧食們嚴嚴實實地蓋住,暴雨過后揭開地膜或遮陽布,繼續曬糧食。

如今,農村很多地方的村民修起了小洋樓,曬壩早已是硬化的水泥地,上面搭起了雨棚,一旦看見變天,就撐開遮陽布,不再有遭遇打偏東時的窘迫。

文/蘭卓